《姜侯令》第11/80页


  万事心狠,姜御丞说的话何曾错过。
  “他们是有功之臣,为大周护卫南疆,战功赫赫……”姜御丞不过是一瞬间的失态,极快地放开我的下颚,依旧是平静无波的声音,仿佛方才的瞪视不过是错觉。
  我幽幽地看着他,那是一种远远凌驾于年龄之上的成熟与狠心。他仿佛生来就是做国君的,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冷漠无情,沉静深远。我不知道穷我一生,能否撼动他,击溃他,毁灭他。
  我一个起身,肩头的薄被滑下,我已狠狠地拉住姜御丞从我脸上放开的手!我的声音清冽冷澈:“可惜……君王枕畔,又岂容他人酣睡?”
  姜御丞看着我的手,良久,突然莫名地唇边勾起一丝笑意,他鲜少有笑颜,如今这一笑,令我有了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他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怡然道:“汝说的不错:同德易,同心难,大德大节,求同更难。”
  仅仅靠战场用兵,很难吞灭一个毕竟还没有丧尽战力的南楚。百年兴亡,没有内乱,一个大国很难崩溃。如果姜御丞也是这样想,那么吞灭南楚最狠的手段就是内外夹击。而方家无疑是最好的‘内外’之人,天子赐婚,莫大的殊荣,是这一曲挽歌的前奏。步步为营,他早就算好了这一切……
  想着这桩势在必行的婚事,我心里掠过哀痛,神色难免戚白了些,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道:“不知哪家女子,有如此福气?”
  姜御丞的眸光里精妙一闪,极快地隐去,口气居然有一丝丝地忍耐:“方槐心里倒是有主张,只是方升宴……罢了,吾既允他,那就让他放眼尽挑罢。只待他父子商议定,吾便降旨赐恩。”话到尾稍,居然有了隐隐的不快。
  我耳边只听得“咣当”一声脆响,我来不及阻止姜御丞的话,情急之下几乎扑过去,竟想伸手去捂姜御丞的嘴;不意,一个踉跄,我跌下来只抓住了姜御丞袍子的下摆,来不及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门口端着药盘的语融。
  我紧紧地抓着姜御丞的衣角,望着一地碎片,望着呆若木鸡的语融,徒劳地想说些什么。
  语融只是站在那里,像是失去了支持的偶人,毫无生气的任由自己浸在墨黑的夜里,不曾发出一点声音,她的身后事深夜无尽的黑暗,那么黑,像死亡的气息,一点点吞没她柔软的身躯。
  我头脑中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锥子在脑子里用力地搅,我什么痛什么伤也顾不得,本能地奔过去,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她却冲我稀薄地一笑,如一朵白梨花,‘啪’地一声从枝头凋零一般,她就在我眼前,无力地倒了下去……
  我抱着她颓然的身体,不禁大恸:“来人――传太医!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谁怜我为黄花病

  林弦作为昔年太医院的肱骨之人,被姜御丞禁足一年有余;方升宴说得极对,姜御丞确实爱才,若换做别人犯上这谋逆之罪,只怕五马分尸有过之无不及,奈何林弦医术确实了得,姜御丞也曾不吝地赞上一句“杏林春暖,国手无双”,命也就留下来了。可惜林弦虽一介文弱医者,却颇有几分傲骨,一副随时以身殉道的样子,姜御丞也只能把他关了起来,也不十分逼他。
  林弦无根无基,确实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那一身的好医术,若是能为己所用,那当真比他的性命值钱多了。
  可现在在我眼中没有比语融更重要的命了。我命人三请四请,林弦始终不肯治。蓬莱殿彻亮的灯火驱不走我心底冰冷的寒意。一宫的太医几乎全挤在日夜灯火通明的蓬莱殿,流水一般的汤药,一罐罐地送进来……
  邪风侵体,语融大病。
  语融一病,竟病了那么久,一晃眼,残荷都开败了……九月的秋风无尽吹来,微微蕴凉,卷着一缕缕花叶即将凋零的颓唐气息。初秋的晌午已有了一丝清冷之意,半黄半绿的树叶开始在枝头颤动,很像垂死挣扎的无奈。
  语融蜷卧在九尺阔的沉香木雕花大床上,脸侧的素云缎枕尽数被泪水洇透,连被褥上都有泪渍,她整个人就这么奄奄地躺着,似乎整个人都浸泡在咸涩的泪意里,眼角不屈不挠地还淌着泪滴。
  彼时花影疏斜,第一抹秋光已经停住在蓬莱殿棠梨树梢,任窗外光影在幽深的眸中明灭回转,语融的脸上没有一丝驿动的情绪,只是双手紧紧抓着锦被,面色如鬼凄白,整个人便似春风里的一片飘絮,孤弱无依。
  太医已经退出,内殿中空无一人,她隔着帐幔,看清是我,只是轻轻道:“奴婢困得很,劳娘娘费心了。”
  我坐在她的床侧,替她拢了拢鬓发,勉强笑道:“也好。本宫就是来告诉你……皇上还未下旨。”
  是了,方升宴对婚事先是百般推脱;接着便是千般挑剔;好容易有个女子,方槐都中意了,方升宴反而对那女子万般刁难,一桩婚事被这卫尉寺少卿搅得一个啼笑皆非。整整两月过去,方升宴死活没定下个主意来。姜御丞既然已放了话,也就随他任性,只当他少年心性,不愿有妻管束,也就不怎么苛待。
  “是么?”语融无限空洞和干涩的声音,没有一丝欣喜,似乎对这世情毫无眷恋。
  而我深知,圣旨是早晚的事,姜御丞和方槐也不会一直任由方升宴胡闹下去。而语融那微弱的一口气只怕随着方升宴的决断,也会随之消散……
  我苦苦的握住语融细瘦的手腕,仿佛一用力,就要折断在我手里。方升宴的婚事也是姜御丞心头的刺,外松内紧罢了。
  直到柳卿礼被姜御丞密诏入紫宸殿一日后,我隐隐觉察出,恩旨怕不日便会降下了。
  方槐显然也是有他自己的谋算的,他带兵在外,自然想有一个朝中砥流做后山,姻亲自然结高官;而姜御丞却不欲给他这个机会。至于方升宴,无人知道他是有心卖傻,还是少年任性,嫌武将的女儿粗俗,文官的妹妹娇弱,几次口风探下来,连方槐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而这些都是我不欲管的,我只能握着语融的手,希求这事能再拖上那么一拖。
  可是,姜御丞和方槐都不愿再等了,九月中旬,我伤势痊愈,只是落下了肺疾。当姜御丞终于将诏书拟定,着人告知我婚宴事宜时,我只觉得心头刺痛,眼眸不听使唤地颤颤地看向床上的语融。
  她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单薄的身子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去哀痛了。
  不知为何,又想起小寒,想起小寒郁郁的神色,想起我曾对小寒豪气的允诺:“若宫中住的不好,我便带你出去,若还喜欢柳卿书,我绑来给你。”
  只是到了最后,我没能带走小寒,也没能绑来柳卿书,小寒含恨走了,走得那么凄楚,我始终忘不了那轻微的凉意宛若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心口,还未觉得疼,只消得冷浸浸的整颗心都像是冻住了,我忍不住抖了一下。语融,语融!她也要走了,也要走了!
  “娘娘!娘娘!”传旨的内官一叠声地叫着我,我却抢了诏书,提口气,施展开轻功,掠过湖面,直奔紫宸殿。
  我掠水太急,裙裾上沾了大片的水渍,却无心去想“衣不沾尘”的德行,我听见秋风在耳鬓刮过的声音,像极了小寒漏夜吟唱的调子,凄婉哀决,我一路飞快地跑着,手足无措的守殿宫人和侍卫无人敢上前阻拦我,只能尾随在身后,跟着我一路飞奔进了大殿。
  “皇上,娘娘她……奴才无用……”内监自打着嘴巴一路跪进来。
  姜御丞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诏书,最后目光留在我的足踝,皱了皱眉。我低头一看,才发现,我奔行太急,居然忘穿鞋子,而裙裾上滴滴答答的水滴滴在地上,慢慢蜿蜒出淡红的小溪,这才觉得脚心一疼,想必一路奔来已经划破了。
  姜御丞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手,屏退左右。
  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静,周遭的一切好像寒冬腊月结了冰似的,连着人心也冻住了。
  “坐。”姜御丞放下紫玉狼毫,指了指下首的位置,示意我坐下,“吾知道汝一定会来。”
  我静静地坐下,并不在意自己的仪容,只是森森地仰首问道:“是谁?”
  姜御丞脸上依旧是一派淡漠,平静道:“柳家四小姐,柳卿乐。”
  我倏地睁大了眼眸,几乎不敢相信……这便是他夤夜召柳卿礼入宫密谈的结果?!姜御丞似乎根本不把我的惊诧放在心上,依旧淡淡地口气:“吾拔擢柳卿礼为右丞,赐御前行走;特封柳卿乐为永昌郡主,赏食邑千户。”
  如此一来,身份地位堪与平南府比肩,姜御丞做事当真果毅。可我还深深地沉浸在惊异中,不得自拔,无心褒贬他的好决断,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我张了张口,却顿住。姜御丞看了我一眼,依旧不轻不重道:“汝以为如何?“
  我依旧兀睁着眼睛,良久,连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两字:“甚好。”
  姜御丞微微颔首,不再说话。他要说的已经说完了,所以就不必说了,他也不开口问我,只是静静等着我开口。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宽大的衣袖恍如蝶翼,翩然翻起,起身,敛衽,下拜,行礼。
  “臣妾,有事相求陛下。”我叩首在地,字字清晰,一字一句道,“语融与臣妾情如姐妹,臣妾在世孤身无亲。臣妾想认语融为妹,籍入族谱,以谢氏皇亲的身份下嫁平南府为少卿正夫人。”
  一席话说完,我抿唇屏息,没有抬头看姜御丞,这是我第一次以皇后的身份,行着三叩九拜的大礼,跪在他面前。
  姜御丞一直没有说话,大殿里只有我们两人,我甚至能听道他平静地呼吸声。
  双膝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跪得生疼……像是有小虫子一口一口顺着小腿肚慢慢地咬上来。地面光滑如一面乌镜,几乎可以照见我因久跪而发白的面孔。裙裾上的水滴“滴答”轻响滑落于地……溅成不规则的圆形。
  我勉强仰头,想从姜御丞的眼里看出那么一星半点的余地;姜御丞眸光沉稳,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摇了摇头。
  “从未有侍婢为少卿正夫人,媵妾之位都分属勉强。”姜御丞的声音平淡如水,有着了若指掌的淡漠,那种不管己身的口气,带给人的,只是无尽地绝望……
  心底如同有阴柔的小火苗,燎得五腑六脏都刺痛如焚,我不能想到小寒,不能想到过往,浣衣局的那些日子,只要稍稍想起半分,心底就会有翻滚的气血,汹涌得仿佛再也压制不住。侍婢?我几乎要嗤笑,侍婢又如何,我谢之妍还不是一介奴仆,如今莅临大宝,谁还敢提我当年出身!
  我看着姜御丞,压着心头翻涌的恨意,却不得不低伏了声音:“小寒早亡,臣妾唯有一个语融了。”
  姜御丞半边面孔被烛光遮住唯听见远处传来阵阵更鼓声,大殿深处铜漏水滴的声音越发清晰可闻,一滴,又一滴,似是要在心上砸出一个有一个坑,他的神色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一字一句吐出:“郁语融并非陆小寒。”
  我仰着头,心里几乎是一瞬间平静下来,目光幽幽地看着前方,轻轻吐了口气,静静道:“知道,臣妾一直都知道。”
  大殿内恍若沉溺海底般寂寂无声,侧耳,几乎能听到瑞脑香屑在香炉里迸裂的声音。
  我如何不知道郁语融的身份,她是方槐安放在我身边的棋子,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从前是,现在是,将来是,一直都是……
  秋千架,鸳鸯眼……方升宴对我宫里的一切都是熟稔不已,若非有内线在我身旁,他怎会知晓我和姜御丞图有夫妻之名的秘辛?人心从来都是可怖的,狰狞的。郁语融从来不是陆小寒,我一直都知道。
  “不过就是条贱命,何必再造无谓的杀孽?”我依旧幽幽淡淡的口气,“如今完璧归赵,岂不是两全其美?”
  姜御丞也是知道郁语融的身份的,杀她不过是吹灰之事,只是杀了她,难不保平南府还会有新的细作安□□来。如今他要我亲口说出这个事实,在他看来不过是一桩无害的事,却不知道,我要如何活生生地把这个真相撕开来,要如何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身边最近的人都在步步为营地骗着我,算计着我……
  姜御丞不再说话,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事。
  我不动声色地立起身来,只觉得脚上刺疼难耐,而心却疲累不堪,多年的隐忍,终于还是松了口:“臣妾知道她不曾以诚相待,她监视臣妾和陛下的一举一动,其心可诛……可,臣妾不能眼睁睁瞧着她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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