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侯令》第12/80页


  心像从胸口一点点艰难地剥离出来,夜凉如水,单芯海棠开得张扬,那放肆的颜色带着无望的寒意,死死地缠在心上。
  姜御丞指尖拂过一封密信,沉沉地看着我,眼眸蓦然变得柔和,仿佛瞬间去了诸多杀伐之气,这种眼神,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沉吟了良久。
  “朕……如你所愿。”不知姜御丞看了我多久,终于道,“让郁语融以女官的身份嫁于方升宴为妾室。”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心底哀凉。如此这般,已经很好了。
  我敛衽行礼,准备下去,姜御丞却叫住了我,将他手上的密信递过来:“看看这信,柳卿礼的,婚事不顺,去查查一个叫梅生的人的底细。”
  我接过密信,蜜蜡封口,字体风流,果然是柳卿礼的笔迹。
  梅生的底细……突然,脑袋一丝雪亮!记得那日在清风明月楼,王长欢问的那句“和梅生吵架了?”柳卿乐反应极大。一下子似乎知道姜御丞要我做什么了,事关婚事体面,自然不能小觑。
  我嘴角泛起一丝浅笑,缓缓地步出紫宸殿。
  凉风袭来,吹在裙裾上,湿冷冷的一片,黏在脚上,脚底传来阵阵刺痛,心绪却分外宁静,语融的事了了。
  “娘娘。”姜御丞的身边内侍走到我身边,手里还提着一双鞋子,“更深露中,皇上让娘娘穿着再走吧。”
  我眉头一簇,莫不是哪个宫妃的?拿来一看,鞋面很新,鞋底无尘,看来是双新鞋,鞋子上绣着两朵海棠,脚底确实疼痛,我也不推辞,收了边走。
作者有话要说:  

☆、十九 闲敲棋子话思量

  次日回蓬莱殿,语融嫁与卫尉寺少卿方升宴为妾室的消息传出,满朝惊动。六宫宫女闻得讯息无不艳羡,历来从无侍婢嫁重臣为妾室,合宫羡慕语融之余,无不议论皇后盛宠,皇上连对身边侍女亦另眼相看。方升宴是姜御丞心腹重臣,年逾十九,终于要成家立室,且还是妻妾同纳,皇上特允隆儿重之地办理。正当平南府上上下下忙得手脚朝天的时候,却横生了变故。
  而我在蓬莱殿,怡然地和柳卿礼在梨树下对弈。我把玩着手里触手生凉的棋子,神色闲闲。柳家三子无不懂棋,棋道杀伐,柳卿书堪称一绝。
  “娘娘近日如何有雅兴唤臣对弈?”柳卿礼落座在我对面,眉头微微蹙起,似乎猜不透我突然召他入宫却只为下棋的深意。
  “围棋之道,天道人道交合而成也。”我伸手轻轻拂过朱漆的棋盘,语势轻和,“素闻柳家公子琴棋诗书无一不通,本宫近日从皇上那里学了几手,一时技痒,就找大人切磋切磋。”我停了停,幽幽道:“大人可是怪本宫唐突?”
  柳卿礼神色更是疑虑,显然不信我所说,终究还是没问出来,低低道:“微臣不敢,既然娘娘有此雅兴,微臣自当奉陪。”
  我起手将一枚黑子定定地打在左上三三位,手还未收回,柳卿礼已经将一枚白子“啪”地打在右下星位。三手棋一出,柳卿礼不禁蹙眉道:“……娘娘似乎守势太过,不似……娘娘平素行事之风……”
  我淡淡一笑:“本宫棋艺尚浅,不过倒记得皇上曾说过“强弱之势,古无定则。强可变弱,弱可变强。变化之道,全在人为”,本宫深以为然,大人觉得呢?”
  柳卿礼身子轻轻一晃,忙稳住了身形,愣了愣,方叹道:“娘娘所言甚是。”
  随着大盘棋子不断增加,只见白子形势广阔,黑子却是抢占了四个大角,中腹一队黑子正在出逃。显然,我的黑子若逃出,则白子地、势皆失。白子若擒获黑子,则黑子覆灭无疑。
  柳卿礼手执白子,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显然已经胜券在握了。一个落子,把黑子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柳卿礼微微抬头,脸色歉然,向我拱手为礼;我轻笑一声,却突然落子掉头攻击白子不甚整肃的追兵,且一举切断白子归路,十几个落子回合激战,将与大本营割裂的一队白子歼灭!
  柳卿礼手里还捏着枚白子,似乎难以置信,讷讷地看着棋盘,额角上渗出了些许的汗意。良久,柳卿礼放下棋子,深深一礼,一声叹息道:“娘娘棋道高远,微臣输得心服口服。”
  我看着他,脸色慢慢转冷,口气平静地听不出是出自一个二八少女之口:“大人,当真是心服口服?还是……无奈屈势呢?”
  柳卿礼一震,忙一抬头,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目色中流露出几分难堪,极快地避开了我的注视,只撇了头,看着太液池,颤颤道:“娘娘说什么,微臣……不明白。”
  我冷然地看着他,指节格格作响,微微抿了抿唇,霜白的长袖狠狠一挥,但听得“哗啦啦”的脆响,一盘的棋子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些许几颗跳起来,打在柳卿礼身上。柳卿礼的脸色在刹那变得雪白,沉默着低下头去,明晃晃的日影投在他的侧脸上,鬓角的汗滴折射出点点微光。
  “那么……”我索性挑明了,“大人一向慧智,又对世事洞若观火,何以要同本宫作对呢?”
  我微微弯腰,看着柳卿礼道:“别人都以为是皇上夤夜召你入宫密商平南府婚事,本宫却探听得是大人漏夜求见皇上……虽说都是事及令妹,可大人并非要妹妹嫁入平南府……”我的声音说到此节,阴冷了声音,“皇上虽无子息……可大人当知,后宫险恶,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大人怎舍得令妹和本宫一般,在这活牢狱里受苦呢?”
  柳卿礼拜在地上,我看不清他的神色,须臾,他抬首牢牢看住我,神色凄苦无奈,徐徐道:“娘娘本事通天,微臣……有错,娘娘要怎样都由得娘娘罢。”缓缓地,眼中流露出坚毅的神色:“但!但……微臣从未有一丝伤娘娘、害娘娘之心,纵使微臣欺瞒娘娘令娘娘觉得微臣有错;但还请娘娘信微臣,微臣无论所做何事,都是为了娘娘好;微臣既然效忠于娘娘,那这份心到死都是不会变的。”
  他后半句话说的斩钉截铁,令我不得不侧目,而他相视的眼神太深,我莫名地感到有些害怕,再看时,那深深地眼眸了似乎噙着一弧不可触及的痛心,转瞬已经不见。
  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了,那样的神情不该出现在这样的语气里,我无端迷惑起来,却不得解。也许,真的是我的错觉。
  心下微微恻然,相识多年,柳卿礼确实从未有对不住我的事,为人虽狡黠狠毒,但对我,一直都是忠心的。我起身,袖子拂过他的耳侧,竟在他耳边发现一丝银光,不禁叹了口气。
  “本宫……”我心下不忍,他才双十年华,却已是华发早生,“最不愿疑心的就是大人。”
  柳卿礼精神一振,又拜伏在地。
  我虚扶了他一把,已经恢复了如常的口气:“本宫已阅大人密函。”顿了顿:“卿乐,与本宫有过一面之缘;她确实是个很好的姑娘,性子活泼,必合方大人心意。大人也知道,方大人是皇上肱骨之臣,又是本宫娘家世交,此婚事也是我朝第一起由圣上降旨赐恩的,兹事体大,大人想必知晓轻重,才密函告知妹妹的情私密隐。”
  柳卿礼听闻,神色凝重,缓缓道:“谢娘娘体恤。微臣不知娘娘竟见过舍妹。只是……舍妹性情顽劣,自幼被我们做兄长的惯坏了的……微臣也不曾想到……她,她竟有……”
  我拢了拢鬓发,淡漠道:“年少轻狂,男欢女爱本就是伦常之事。”复看了眼柳卿礼道:“只是,令妹……如今是永昌郡主,不日下嫁为少卿夫人……有些事还是亟早解决的好。”
  柳卿礼皱眉道:“娘娘所言甚是,只是……舍妹这几日大哭大闹,一心要找那个什么梅生……微臣怕闹出事来,就将她禁足在闺阁中,想等她自己想明白,只是……已经两日水米不曾进,卿礼为人兄长,为人臣子,着实为难。”
  我冷冷一笑:“看不出,这个梅生还有那么点意思。”顿了顿:“圣旨已下,天子一言,不容更变。想办法打发了那个叫梅生的,以后的事,就容易办了。女孩儿家撒娇撒痴,无需理会。”
  想起大街上,柳卿乐豪气万分的笑颜和她一手挽过我的亲切,不禁垂了垂眼眸。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人之所求,从来都不曾有过圆满,方升宴之于语融,梅生之于卿乐,我感到异常的疲惫,只是静静地看着太液池,叫柳卿礼下去。远处最后一抹霞光被黑夜的温腻吞没,一轮弯月渐渐溢出银霜般的光华,唯有夜幕浓黑时,方可知其璀璨繁华。
  腊月月二十四,黄道吉日,利嫁娶。平南府的婚事日子便定在了腊月二十四。
  语融和柳卿乐的事了结后,我以为这桩婚事总算可以体面地办下去,而方升宴的到来,打破了我的以为。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负却当年鸾锦书

  我看着语融试着新装,嘴角噙了一丝似有还无地笑意。语融大病初愈,脸上病色未褪,人却是难得的精神。品红的嫁衣,我怕会不合身,先叫她试试,也好改制。
  因是媵妾,她不能穿正室的大红色。锦茜红妆蟒暗花缂金丝双层广陵大袖衫,边缘尽绣鸳鸯石榴图案,胸前以一颗赤金嵌红宝石领扣扣住。那样鲜亮的红色,和着她喜悦娇羞的面容,如一抹春色照亮了整个蓬莱殿。
  “很美。”我含笑赞道,“很好看。”
  语融水样的眸子幽幽地看着我,良久,轻轻道:“娘娘……”
  我忙一把握住她的手,和婉地笑着:“本宫知道。你要说的,本宫都知道。”
  语融的眼角泛起水汽,咽了下,几欲泪泫。
  我拢住她的肩,蹙金华服刺得手心有点酥麻,我极力笑道:“从前的种种,都不要放在心上,本宫从未怪过你的身不由己。”我拭去她眼角的泪,浅笑道,“袖臂似乎有些大了,你脱下来,本宫再着人改改。”
  秋色落寞低垂,风闷闷吹过太液池,有水叶浮萍的清馨缓缓送入鼻尖。
  我独身一人立在秋千架旁,想起对弈那日柳卿礼看似无心的话“南楚贡来的上等沉榭,娘娘居然舍得做一架秋千”――方升宴他又骗了我。
  还未到掌灯时分,黄昏的余晖隔着梨树斜斜射进来,满湖的光影疏离,晦暗不明,像在迷蒙的幻境里。
  我犹自出神,直到觉察到背后一道凌厉的目光直射而来,不禁警觉地起身回首。却见方升宴站在我身后,穿一袭海水绿团浅紫便服,长身玉立,丰神朗朗,只是清俊的面目上有着几近凶狠的目光,似两道利刃一般,直直地扎在我脸上。
  我心头莫名的一惊,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我记得曾几何时,我似乎也有过这般感觉。那是在阿夏的一个梦境后,知悉了他对我的谋骗,知悉了他不过就是为了套取兵令的秘密而对我关怀备至,知悉了一心待我的好姐妹不过是他接近我而用的一颗棋子……彼时的我们可算是撕破了脸皮,只是当时我叫嚣着抱怨着的都是他儿时欺负我的种种;以此为由,我们至此不再惺惺作态,转而相看两厌。
  他此番如此怒气而来,我心中疑云大起,微眯了眯眼,强自做戏,一副嘲弄的表情道:“来看新娘子?这么心急啊?”
  却见方升宴神色阴鸷,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不禁心里一抽,莫非婚事有什么变故?难道他知晓了柳卿乐的……
  “方升宴?”我从秋千架上下来,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着情形,必是婚事有变,不禁抿唇,心里计量着如何套话。
  方升宴的声音有说不出的喑哑,似乎隐含了一丝怒气:“郁语融……是你安排的么?”
  我扬了扬手,豪气地把头一撇,挑了挑眉:“甭谢!”
  几乎是电光火石,我只觉得手腕上传来钻心的疼!方升宴狠戾地攥着我的手腕,眼神里尽是滔天怒火,眸底血红,有难以言喻的撕裂的伤痛:“为何……你为何这样对我!”
  他的指节格格作响,我仿佛听到骨骼裂开的声音。我剧痛之下忙拼命去掰他的手,没有半分心思去想他缘何如此癫狂。挣扎间,他推开秋千,攥住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掼在秋千上。我跌进摇晃不定的秋千里,侧腰撞在架上,急火上涌,忍不住咳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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