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侯令》第33/80页


  很多年后,一直记得天蜀来客曾赞叹柳卿礼,说他真是奇才,大周不知有多大的福气,才能碰上这么一个人...天蜀如此之大,竟找不到一个像柳卿礼这样的人。
  而此时安心饮药的我,并不知,这样的人,生命却是枯油之灯,再夺目的光华,也终会在而立之前消逝殆尽。
  七月,南楚战事正酣,我却暗暗地躲在蓬莱殿,静静地等着那个孩子的到来……
  害喜之状,我几乎没有。唯一让柳卿礼棘手焦虑的是,我因常年梦魇,素来浅眠,严重时常常整夜不阖眼……放在往日,也没什么,只是如今,却是顶需要好生睡的时候……任凭他变着法地改着药方,梦魇浅眠终究是不得治。
  我自己也是无奈,只得勉强自己,一困则睡,只是回回噩梦惊醒,连带着小腹都涌起疼意。
  仲夜闷热,外头雷雨倾盆,我翻覆在榻,更是毫无睡意。大雨腾起细白的水汽,仿佛是有一百条河流从天际直冲而下,透过密密的雨帘,九重宫阙的金色琉璃在眼中渐渐模糊,如同一片泓滟的倒影。
  姜御丞出现时,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当真是机敏,昔日项婴辛辛苦苦建起的网道,遍布长安,如今已经被他布置成了督察院的情报网。自然他和柳卿礼可以轻松避开众人耳目,循着那四通八达的网道出入蓬莱殿,何况蓬莱殿除了刘嬷嬷外,也再无他人……
  他的手指微冷,九龙缂金袍袖间氤氲着甘苦芳冽的瑞脑香气,仿佛带着雨意的微凉,轻抚在我的头上。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怀抱里的气息这样冲到我周遭,熟悉地将我牢牢裹住。
  从姜御丞知晓我身孕,第一次自网道来见我时,也是这样的雨夜,我见到他时,不再是他一贯的平静无波的神色;他的神情,是姜御丞不该有的神情。
  蒙昧的夜色下,他的眉梢与光洁的额头上已萦着许多细细的透明的水珠,水痕滑过他的脸庞,似秋露凝光。
  雨水浇落,浇灭了最后几树梨花,雨水的味道夹杂着他身上的甘苦味道,胶凝在一起,似穿肠毒药一般,从口鼻中钻进去。
  而他的眼睛一直就这样瞧着我,心疼而悲悯,仿佛是看不够的样子,专注凝望着不肯移开,像是永世也不能再见我一般。目光温和得似能洇出水来,是太液池上荷叶中滚动的水滴,有微蓝的星芒璀璨流转,更有刀锋样的决绝,似乎要把我牢牢刻在他双眸之中。
  像极了,像极了,像极了我梦里的那双瞳仁。
  我偎在他身上,汲取可以定心的味道,只是鼻尖萦绕的是陌生的茉莉粉的香气,南楚的紫茉莉,当真好闻,清清淡淡,与他的瑞脑甘苦味缠在一起,丝丝缕缕……带着一丝冷笑,许是孕中多思,脾性乖戾,常常自己都忍不住的愤懑;用力地拿指甲深深的刮在他的眉角,森森道:“听说,她昔年可是爱极了你这眉眼……”我看着他眉角隐隐泛起的红痕,姜御丞肤色本白,如此一划,红得分外刺目。
  我不是没有见过好看的男子,我爹便是一个极俊朗的男子,至于柳卿书,项婴,那更是人中翘楚;只是回回见着姜御丞,总是怔忪……他是美的,可那种美不是赏心悦目的,不是柳卿书那般叫人心折缱绻的,也不是项婴那般凌厉不羁……
  那是叫人且惊且惧的美,姣好若女子,狠绝如利刃;人看着,想撷取,却忘记利刃伤人,稍有不慎便是体无完肤。
  姜御丞却从来最恶被人指摘相貌,这回倒是由着我划红了他的眉角也没说什么;只是拿开了我的手,凉凉的道了句“多少年前的事,吾不记得了”。
  想着方舒窈,心中本就不快,见此,一股气却发不出来。末了,只是甩了手,随口道:“是你好看,还是我好看?”
  言甫出口,我立时心头一咯噔,难免有些不自在;这般玩笑的话,如此不经意地流诸于口……这话本没什么不对,只是不该出现在我和他之间。
  姜御丞温润的眉梢下,如刀刃般的眼睛,凝在我的脸上……
  我有些不知所措;静默了良久,我开口想问问南楚的战况,却听到姜御丞平静无波的声音:“嗯…还是汝好看些。”
  浅金的阳光自花树枝桠间和缓流过,洁白的花朵开得惊心动魄。
  只是他回回前来,都不能驻留太久……
  他和方太后的流言,柳卿礼是死活都不肯告诉我的,我只从刘嬷嬷嘴里挖出了只言片语――但已足够。
  方舒窈俨然已成了第二个谢之妍;
  她的存在,已经打破了姜御丞不溺女色的传言;
  从南楚开战以来,姜御丞再没半步离开过方舒窈,所到之处,必携同行。
  纵使朝堂之上,也舍不得看不见她,屏风在侧,让她隐于其后,好让他能时时见着她。群臣中,对帝王如此眷宠一个他国的遗孀有微词的,姜御丞一改公私泾渭的脾性,将有微词之人立时了断。
  方舒窈的盛宠甚至已凌驾于昔日谢后;而楚王,姜御丞也视如己出。若非知晓姜御丞为人,连刘嬷嬷都咋舌说不曾想皇帝会如此迷恋一个女子。
  她曾来过一次蓬莱殿,或许阖宫上下,唯有她可以例外地不循姜御丞的禁令,前来蓬莱。她见到了柳卿礼,也见到了空空荡荡的蓬莱殿,和被禁足的我。
  那天是我十七岁的生辰,她送来精致的寿点和寿面……我记得,她柔婉娇怯的眼眸,温和的笑意,细白纤瘦的手递上的筷子和精致的瓷碗……我冷汗涔涔,却不敢露出半丝破绽,咯咯地笑着,装着孩子般迫切地去接那瓷碗。
  我不知道我吃下那碗面,会是怎样的光景;在触手瓷碗的瞬间,柳卿礼已经抢上来,一句“娘娘,仔细烫了手,微臣来”,佯装错手,碰翻了瓷碗……
  瓷碗破碎在地上,割裂了方太后的一番‘美意’。
  听闻此事的姜御丞并没有责怪她擅自探看禁足的谢后,而是以无状为名,杖责了柳卿礼。我只能一言不发,听着殿外传来的廷杖之声,噼里啪啦的脆响,耳错听见会以为是鞭炮喜悦的昂扬。咬酸了一口牙,娇气地嗔着:“可惜了方姐姐的心意。”
  她虽然软语劝着姜御丞,但是姜御丞终究因为‘心疼’她而不肯减免柳卿礼的杖刑。
  她温软的神色后是难以掩志得意满的欢欣。她昔日的爱人俨然已回到了她身边,他的眼里没有重臣,没有朝纲,没有礼法……已然堕入她的情网里,不可自拔的迷恋,如斯情状,还有什么比一个指点江山的君王的情意更令人动心的呢?何况那君王不是别人,而是姜御丞。
  她千里跋涉而来,只怕早忘记了她此行的目的了,天罗地网的美梦里,她能逃到哪里去呢?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好日子大抵就是这样的――
  一切都像是精心排好的折子戏,起承转合,唱念打做,连一步也错不得。
  南楚一仗,足足打了两年……
  在战事最为胶着的时候,我痛倒在蓬莱殿的大床上。剧烈的阵痛如森冷的铁环一层一层陷进我的身体骨骼,环环收拢迫紧。整个人如失重一般无力而疲惫。半昏半醒间的疼痛让我辗转反侧,眼前如蒙了一层白纱,看出来皆是模糊而混沌的,隐隐绰绰觉得有无数人影在身前晃动。
  人群里,没有姜御丞,也没有柳卿礼;我惊惶地推开所有想靠近我的人!劝导声,安慰声,嗡嗡嗡地飞进我的耳朵里,我不认识他们,我一个也不认识!太医署的御医一个都没有来……
  胸腹间可怕的裂痛令我想要叫喊,但最后只能发出一点含糊的呻吟。不如死去,这样的痛楚,真的不如死去。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喊着‘陛下’,有人喊着‘进去不得’……
  体内仿佛有极钝的刀子,一分一分的割开血肉,将我整个人剥离开来。那痛楚一次次迸发开来,我忍耐到了极限,呜咽如濒死。
  我想起泛着微微凉意的秋日,我的父母,我的族人,流着凄艳的血花,死在我的回忆里;在牢里,我抱着娘亲,死也不肯放开,生生地被剥开手指,死也不肯放开,怎么也不肯放。只是歇斯底里的哭:“娘!娘!”
  无数道钢箭射在迎亲的队伍上,哀嚎声响彻山谷,火红的轿子不知是朱漆还是汐儿的血,淋淋漓漓……
  我抱着小寒,我们去洛阳,我们去洛阳!那没有气息的尸身倒在我的怀里,冰冷的我千疮百孔的心境。
  前尘如梦境在我脑海中如流水划过,终成了一地霜雪,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不……不……我永远不会再哭泣,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滑下,血肉剥离的巨痛扭曲了我的神智,我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发出低弱的声音:“姜御丞……”
  门外似乎有更多的内官在哪里,跪的跪抱的抱……我听不见姜御丞的声音,只能隔着屏风看见他模模糊糊的身影。
  有人如我一般,痛倒在地,更多人被踢倒在侧,如此熟悉的脚力,如此熟悉的哀嚎声……
  “林弦,林弦呢!”
  我终于听到他的声音,是打破往日镇静的声音,微不可察的疾怒,是我听错了么?
  帘风一闪,他已经走了进来;冰凉的手抚上我的汗湿的额头,耳畔传来他已如常一般平静的声音:“吾在这里。”
  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仿佛刀绞一般,苦索在我的肠中抽刺。好痛,身下全是湿的,仿佛有无数的洪流在我体内奔腾,骨节一节一节地裂开了……
  我挣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模模糊糊间,看到了柳卿礼,满头大汗地拉着林弦冲进了殿内……林弦?我疼痛难忍,却不知他怎会前来?他不是柳卿书的好友么?他不是一心忠于大燕的么?
  来不及思索,目光被柳卿礼额上狰狞的血迹所骇住……发生了什么事?
  不给我思索的机会,身体的钝痛几乎让我晕过去。
  “娘娘可还有力气?”触眼见到林弦不带一丝感情的问话。
  我苦苦的摇了摇头……我已经再无半分气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林弦的的眉头高高隆起,脸色露出难色。
  身旁的声音渐渐远去,那些嗡嗡的低语,御医急切的嘱咐,宫人们来往奔跑的步声,还有柳卿礼疾痛的呼声,瞬间都定格成一片空茫。
  姜御丞的眉目有一瞬间的坚狠,他的手冷得可怕,僵得发硬,但握的很紧,脸上的神色莫名的叫我害怕!我见过,那个神色……他渐渐俯在我的耳边,让我摆脱不了他阴冷却厉绝的话:“朕!立长不立嫡――”
  对上他精寒的眸子,我恨得几乎要呕血,正欲挥开他的手,腹中急痛欲裂,似要迸开一般。不!我的孩子他一定是长子,也是嫡子!我不能让任何人夺走属于我们母子的东西!我的孩子是我的所有,他一定能平安地来到这世上……我,必能得偿所愿――
  柔仪殿,未央宫,还有方舒窈……姜御丞缺金缺银,都不会缺少子嗣!我的手软弱地垂了下去,腹中阵痛一波又一波抵死冲上来,四肢百骸皆是缝隙般裂开的疼痛,浑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吱”挣开来。我狠狠咬住姜御丞抚在我脸上的手,虎口处顷刻鲜血迸流……有咸涩的血腥涌入口中!最后一眼,只瞧见自己猩红的裙角,蜿蜒如河……
  那是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无尽的往事,纷至沓来,琐碎而清晰。梦得那么长,那么多的事……
  是被哭声吵醒的,清亮,稚脆。
  我睁开眼,已是光明的白日,柳卿礼迎了上来,切切道:“贺喜娘娘,是个很健壮的小皇子。”

当前:第33/80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