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侯令》第58/80页


  听她字字清晰地吞吐着话语,我身上一阵阵发凉,心头沉沉,已然明了。她说得再含蓄,是人也听出她话的意思了……
  平庄交质,不就是这个意思!我心中绞痛,几乎痛倒,什么学艺,什么交好,所有的真相,在顾凉辞零碎而清晰的话语中,真切地扎在我的心头。
  质子!明里学艺,实为质子!是大周交给藏英会的质子!
  白帝羽要的信诺,居然是我的女儿!我心头冷然,浑身如卧冰上,不错,还有什么比姜御丞的亲生女儿更有保障的?!而姜御丞居然……答应了。呵呵,藏英会的势力,他要利用这股势力;互为制衡,两厢计谋……他瞒着我,直到如今!
  心,从剧烈的痛与滚热,随着炭盆里燃尽的炭蓄成了一滩冷寂的死灰。那样深刻的痛心和怨忿,把一颗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了丝缕。我早该醒悟过来,一切不过是个圈套,自顾凉辞嘱托我勿忘信诺开始,我就该察觉到他们的圈套!而醒悟之中,是更深切的悲恨一一他给娆儿的一切情意与爱惜,不过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个孩子在身边留不了多久!那无上的宠溺,可是有一半做给白帝羽看的?!他的宠溺只是为了增加一个质子的价值吗?!
  那痛心与怨忿硬生生被压迫在心中,哽如巨石,恨意纠结在心头,我飞身掠起,再不看顾凉辞一眼,直奔紫宸殿。
  紫宸殿依旧嵯峨威严,滴水飞檐上的龙首昂然依旧。
  我几乎是冲到了他面前,他身旁还立着姜夏,看着我的样子,他似乎是在意料之中。
  “为何――”我悲苦难言,舌底的怨恨如何也忍耐不住,仰头迫视着他,“她是你的亲生女儿!”
  姜夏显然被我的样子所惊,不敢出一言,只是带着浓浓的不舍看着他父亲。
  姜御丞看我的神色复杂而遥远,皱眉,眼中掠过极快的哀凉,一闪即逝,并没有开口说话。
  “父皇……”似乎再也忍不住,姜夏突然跪下,语声中带着压抑的哀痛,“大周不是父皇的吗,父皇一句话话回了藏英会不就行了……何苦要妹妹去……”
  看来姜夏已经知晓了此事,我牢牢地盯着姜御丞,盼他说出什么来。
  姜御丞俊逸的脸庞有些苍白,眼底布着血丝,像是一夜未眠的样子;他开口,沉沉的声音带着不可察觉的悲凉,却冷硬而又坚定:“姜夏。没错,大周是朕的。可谁都没说出另一层意思――朕,也是大周的。不止是朕,你,你妹妹都是大周的。是以,必要之时,皇子可能要为大周浴血奋战,舍弃性命;公主可能要远走他国,和亲诸藩……”
  “住口!”我心中已然冰凉,眼中已经涌起湿气,狠狠的打断了他。
  借口!借口!根本都是借口!他不过是为了他的一己之私,为了他的权欲,为了他的野心!泪水漫涌上面颊,他连自己的骨肉都可以算计,娆儿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我牙齿轻战,似是觉得十分寒冷,只是冷冷瞧着她,恨得咬牙切齿,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杀意腾腾奔涌上心头。
  荣华尽享,长乐无极――
  我的眼睛看出来像是隔了雪白的大雾,眼睫毛成了层层模糊的纱帐。悲痛之情直逼喉头,破碎了声音:“但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那是娆儿出生的时候,他抱着她,轻缓的声音,诉说着他对女儿一生的期盼。
  他抱着生病的女儿,喁喁细语的样子;他小心哄着女儿安睡的样子;他温和娴熟地喂送梨汁的样子;他含笑安躺在娆儿身边的样子……都还历历在眼前!
  这是多大的笑话!这些点滴如今成了她身为质子的价码!这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他都忘了吗!忘了吗!
  那一切都是假的吗!是假的吗!
  痛楚难当的盈盈泪光里,我几近痛倒地望定姜御丞。
  我怔怔地望着他,泪水在顷刻间弥漫双眸;他看着我,眼里漫起无奈的怜惜,绞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他从来没有那样望过我。那样深重的悲哀和伤痛,就像失去的不止一个为大周离宫的公主,而是这世间他最珍视和爱重的一切。
  不过片刻,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而强韧,深深吸了口气:“姜夏,拟召。”他缓缓阖上眼睛,一字一字郑重道,“荣乐公主,性敏虚慧,神融皎昧,便令出宫,赴藏英师艺,无召不得返周。”
  他的话生冷地一字一字的钻入耳中,像是无数只灰色的小虫杂乱地扑打着翅膀,在耳中嗡嗡的嘈杂着;我的面孔瞬时失去了血色,全身冰冷得不住颤抖!
  不――
  那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
  他不能带走她!不能!
  我的情绪激动到无法克制;我只看到他的手拿起了那枚玉玺!他抬手!落下去――
  不――!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抽出腰间的错金匕首,狠狠地就朝着他刺去。
  我一下子用尽了全力,他压根儿都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刺他,所以都怔住了,直到最后的刹那才本能地伸手握住了刺进腰腹的匕首,错金匕首削铁如泥极是锋利,一直没到了刀柄,血慢慢地从他的腰腹涌出来,他怔怔地瞧着我,眼睛里的神色复杂得我看不懂,像是不信我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
  其实我自己也不信,我按着自己的胸口,觉得自己在发抖,全身止不住地战栗。
  过了好久,他竟然抓住刀柄,一下就将它拔了出来。他拔得极快,而且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是微微皱着眉,就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似的。血顿时涌出来,我看着血流如注,顺着他的腰腹一直流到他的衣摆之上,殷红的血迹像是蜿蜒的狰狞小蛇,慢慢地爬到衣料上。他捏着那兀自在滴血的匕首瞧着我,我满手血污地颤抖着,心里一阵剧痛,强烈而痛楚的绝望让我站不住脚,踉跄地往后退去……
  他将匕首放在桌上,”铛“的一声轻响。姜夏整个人僵在了那里,耳边传来他惊恐的声音:“父皇――”
  姜御丞一动不动,稳稳地伸手挡住了姜夏,沉重地呼吸着,那一呼一吸间的沉重与滞缓,绝望地冲击在我的心间。
  我看到他眼底的水光,升腾起一股痛楚,只不过一瞬间,恢复了平静的眼眸;良久,他吃力的缓缓一笑,冰凉透骨:“妍妍……我不欠你了……”
  那样疲惫伤感的口气,那样痴惘情绝的眼神,那样深刻入骨的哀伤与痛惜。
  我直愣愣瞪着他捂在腰腹上的手,那浓稠不止的血迹竟是要被我看得烧起来。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怦怦直击着心脏,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发开来,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那彻骨寒冷激得双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竟是克制不下去,直抖得如秋风中残留枝头的枯叶一般,心中有声音极力狂呼,不是的!不是的!不!不――
  我胸中激荡难言,明明受伤的事他,为何我的腰腹传来这般彻骨的疼痛!
  我握回错金匕首,搜肠抖肺地痛哭。那是我的眼泪,亦是我无尽的恨与痛。
  我与他之间的种种恩怨,隔着血海一般的纠缠。
  他的目光有些疏离,很快又落在我身上,在我的脸上流连不已。
  一下子,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一丝一丝抽空了,颓然软绵绵委地僵在那里。窗外秋虫鸣噪不已,一树红枫娉婷掩映在窗前,那猩红一色刺得我双目如同要盲了一般疼痛。
  往事的激荡如汹涌的潮水似要将人吞没,记忆的碎片连结成多年纠缠不休的情景,寸寸心肠,一点点绕结在两人的眸间。
  所有的酸楚瞬间迸上喉头,死命把眼泪逼回眼眶中,我的声音如破碎了一般清冷,停了许久,终于开口,嘶哑的声音带着无望的疲累:“姜御丞,这些年,你可有半分真心?”
  每说一字,心上就被狠狠划上凄绝的一刀。
  九重宫阙的金色琉璃在眼中渐渐模糊,如同一片泓滟的倒影。
  他的神色平和,九龙缂金袍袖间氤氲着甘苦芳冽的瑞脑香气,只是缓缓闭起眼眸,一言不发。
  仿佛只是那么刹那,殷黑如墨的青丝就有霜白的痕迹,细细一脉,似心上一缕不能弥合的伤口。
  心一寸寸地冷下去,这样陌生,这样叫人疏远。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这些年,我对他,终究是算计着的。一如他,也算计着我。
  心如灰烬,此时此刻,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觉得疲倦极了,也累极了,沉香屑燃烧的声音似有什么东西在持续碎裂。
  片刻的沉默,一副心肠一直冷寂到底,空洞的眼里再流不出眼泪,错金匕首从我手中滑脱,我的声音轻而绝:“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心底凉意已经没有一丝触觉,我木然地转身离去。
  早在交出兵令的那刻,就是错的,错了,全错了……
  两日后,白帝羽离京。
  我被勒令不得送行。
  蓬莱殿的旭日从东飘到了西,映照着我的漠然不语。
  伤口奇深,好在无伤要害,林弦如是说。我看着太液池的一池金光璀璨,双目无神地逡巡在湖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所有的情思,终究断绝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五・亲征(上)

  
  如同十六岁那年,我一朝为后;却是两厢无话,他把我抛在蓬莱殿,整整一年,不曾相见。如今,却是我转身离去,再不肯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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