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侯令》第6/80页



☆、卷十·若非群玉山头见

  
  天光曙色,一夜无梦,我安然地坐在菱花镜前,看着语融灵巧地为我盘着发髻。镜中的人影有那么点虚浮,苍白的脸孔掩不住的稚气,我仿佛不认识镜中的自己。一梦醒来,梨花落尽……
  “可惜了……”我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
  “谁说不是呢?昆仑凤翅步摇造工不易,如今一支也不剩,要织造局上哪里去弄呢?”语融惋惜道。
  我对着铜镜,似有如无地笑了笑:“本宫可惜的是……十二支步摇竟无一支是淬了毒的。”
  我挡住语融的手,将发髻一拆,任青丝披散双肩,只松松地系了根带子并一枝梅花簪子。
  如若步摇上有毒,姜御丞就可以从长安的药铺医馆着手,届时,项婴纵使插翅也难逃!可惜……
  “柳大人来了。”语融在我耳边道。
  我略一沉吟,道:“叫他回去吧,说本宫知道了,届时便来。”看来柳卿礼手脚不慢,项婴夤夜谋刺,我也是时候上柳府一趟,探看一下柳二公子。
  待语融打发走柳卿礼,我已穿过了御花园。御花园里已然没有昔日的妍丽,满目的梨树,葱葱郁郁的白,恍如冬雪,恍如清霜,看不出一丝春日的闹意,遥遥望去,只有紫宸殿外的几盆海棠,在苍苍茫茫的白色梨海中透出一两点嫣红。我扬唇,如同我和姜御丞,喜丧两事,红白两色,荒唐而又狰狞的因缘……
  海棠的红艳在眼中跳动,我依稀出神……一抬头,仿佛假山上轻灵灵地跃下了一个女子。
  明眸皓齿,和小寒一般的年岁,张嘴便笑,华美的衣饰,却让人哭笑不得的言语:“抱歉抱歉,从假山上跳下来没掌握好角度,摔你身上了。”
  那不过是一年前的事,我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腰。是汐儿,是嫌宫里闷,爬到假山上抓麻雀玩的汐儿。我与她初见,她咭咭格格地笑说个不停,骗我说同是梨园扫撒的宫女,没几句,便扮着鬼脸邀我一同出宫玩去。
  司马汐,灵城长公主,大燕皇帝的嫡亲妹妹。而我,是阿夏,在宫里被困了近十年的洒扫婢女阿夏。汐儿,是第一个说要带我出宫的人;是除小寒外,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朋友,她不知道我是谢家的遗孤,不知道大燕的宝藏,不知道宫里的盘根错节,只是天真地把我看作她顶好的朋友……彼时的阿夏和汐儿,青青少艾。
  我想着事儿,从栖竹殿后汐儿发现的洞里出来,快步走向长安街。和汐儿出来几次后,我似乎已经有一年没有再见到长安街了……
  那时的长安街繁华如锦,我和汐儿笑闹着,看不尽的人间烟火,说不尽的玩笑稀奇。
  长安街上客如涌潮,人山人海,赶会的、卖糖葫芦的、卖香粉的、卖吃食的、雇轿的、赶驴的……闹轰轰就如同炸锅一样,车如流水马如龙,和一年前无甚分别。
  只是一年后,只余我一人立在街上,看着这十里的繁华,不灭的风情,无人可诉。
  转了几个街角,就到了柳府。比及云府和项府,柳府真是幸运得多,王朝倾覆,因着柳卿礼的缘故,它是覆巢里仅剩的完卵。管家是认识我的,见我这身打扮,知道我定然是只身前来,急忙忙地将我迎了进去。
  我遥遥地望着柳府一角的老梅,啜了口茶,静静地等着柳卿礼。
  柳卿礼提着衣摆步入厅堂见到我素衣束发坐在一角,眼中有着分明的痴愣和怔忪,顿了顿,方引我去见病榻上的柳卿书。
  “二少爷已经好多了,饮食如常,身子也健壮起来,只是神智还未完全清醒过来。”管家絮絮地念叨着,柳卿礼已引了我到一间小屋子外,指着里头道:“二哥就在里面。”
  我见屋子的门窗上都上了铁栏,里头黑黢黢的如牢笼一般,不觉微微蹙了眉,不做声地推门进去。
  “里头气味腌臜,娘娘小心。”柳卿礼虚扶了我一把。
  地上铺的全是稻草,想是经过了梅雨也没换过,有些潮湿的气味,几只小小的黑虫子在稻草间爬来爬去。屋子里就一张小圆桌子和一张木板厂,桌子上放这些吃食和半碗没喂完的药。柳卿书就坐在木板床上,双目无神,望着屋子里唯一一扇开在房顶上的窗。
  柳卿书穿着一年前的衣服,只是有些脏了,头发有凌乱,想是许久没人替他打理,整个人散发着绝望的气息。他神情呆滞,一点漆黑的明眸却是动也不动,哪里还有昔日半分翩翩浊世的样子。
  思及小寒,我不禁心头大怒,只问:“怎么这个样子?”
  柳卿礼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妒意,讪讪道:“已经好很多了。能吃能睡。”
  “都出去。”我森寒了声音。
  我记得他曾笑语靥靥地接过我攀折的梅花,眉心一点朱砂,恍如天上人。小寒说他总挂着清风般的笑容,有一副说不出滋味的柔软嗓音。小寒曾那么执着地思慕着,思慕着那一身超凡脱俗的高雅气质,想着那一双黑得发亮的眸子。世人无人不晓他的翩翩声名,“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面对着如此精致的美貌,仿佛吹一口气就要化作青烟,谁人和他说话都是分外得小心翼翼,小寒提及他都格外地文绉绉。
  我想着小寒,想着一年前的那个文弱气质的吏部侍郎,心里隐隐发疼。若他有神智,他可还记得那个傻傻的浣衣婢?小寒!小寒!一直都不肯入我梦来,她是恨我的吧?
  我心下恻然,念及小寒已死,几乎忍不住。
  我唤来下人端了清水来,为柳卿书洁面梳洗,又把他的头发一一篦过,叫人取了套干净的衣服为他换上。这是我第一次为他人做这些事,许是念及小寒泪眼迷蒙的难过,许是念及他从未伤过小寒,许是感念他曾含笑对我道谢。
  柳卿书倒也安静,任由我为他洗净弄毕,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小窗。他的一生都是忧伤的,幼年便不幸被迫失去了双腿,少年却随着大燕的覆灭,几乎成了殉葬品。更朝换代的阵痛里,他是无辜的,而我,姜御丞亦是。
  我见他不动不语,想着他偏爱梅花,可惜,这个时节,连老梅都只长了叶子,梅花早凋残了。我默默地扫了一圈屋里,见桌上还有一个土定瓶,便拿来放在床侧,自背后束发处取下梅花簪子插入瓶中,细看虽不像,远观却真如梅花一般。
  我起身思忖着事情,开窗透透气,心下定了主意。回头,见柳卿书的目光落在梅花簪上,有了几分神采,低不可闻的喃喃:“……夏。”
  我虽听不真切,但那声口气,像极了我昔日折梅予他,他莞尔道谢的温软。我心下不忍,定定地看着他:“你可认得我?”
  他茫茫然地看我,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无趣,又低头看梅花簪子。看来,他并不认得。我泯了抿唇,心下凄然却不得不唤来柳卿礼道:“你送你二哥去去见项华吧,这是令牌,狱卒会安排的。天色不早,本宫先行回去。”
  小寒,纵使我有多么地不忍,我都要这么做。上天入地,漫天神灵,没有一个能护佑我,我唯有逆风而行,我身边已无人可依,纵使一步步走到万劫不复,除生死之外,我也没有什么好受报应的了……
  午夜梦回,耳畔总是项华入狱前,目眦尽裂的喊声:“人若不除,天必除之——”
  一声又一声,催入梦来,叫我不得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 等闲识得东风面

  
  我步履不快,只是慢慢地踱步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潮涌过来,散开去……我只觉得心头虚空,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清风明月楼下,不禁下意识等在那里。
  一直到了未时三刻,才想起,我等的人不会来了。只是习惯使然,我竟站到了未时三刻。
  我淡淡地牵了牵嘴角,那些风华正茂的时光,总是镌刻在记忆中,成为一抹朦胧的晕彩,仿佛夕阳下卷起风荷的轻盈,带着清凉芬芳的水汽,刹那间浸润无声。但这温软亦如余晖易散,隔着数载光阴,那些过往终于在岁月狰狞中渐渐分崩离析,往事的陈渣泛滓,大浪淘尽,只余了尖利无夺的碎屑,终涸成铜墙铁壁般的坚忍。
  我怅怅地离开酒楼,却被人无端端撞了一下,我一惊,却是从清风明月楼里出来的醉汉。我心里松了一松,没事。
  按住有伤的右臂,我不禁嗤笑。也有有个故人大白天喝醉了酒,直接撞到我身上的,当时我只觉得他是登徒子,几招拆下来,发现此人居然是个个武艺高强的登徒子。
  “抱、抱歉,今天喝得有点多。在下修远,你……叫什么?”
  依稀记得修远虬髯的模样,每每一思及,多少的不快都会消散不少。还好,我并不是孤家寡人,修远是唯一一个赤城无谓地待姜御丞和我的人。我回头看着长安街,明明知道物是人非,还是不死心,仿佛下一刻,修远就从清风明月楼里下来,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又会撞上。
  我自顾自地想着,不意竟瞥见不远的首饰店店里,摆着明晃晃的十二支金雀步摇,心里轰的一下,只听得砰砰声。我快步走进店里,细看那步摇,赤金点翠的工艺,尤其是钗尾,我眼尖地察觉到第四支还有一丝血迹没擦尽……
  我按捺住突突跳个不停的心,却掩不住激动,颤颤地开口:“这东西哪里来的?”
  掌柜显然是被我的气势所吓,但眼见我一色素服,头上手上也没什么首饰,又是个年轻的娃娃,自然是摆了一副可厌的嘴脸。
  我也懒得啰嗦,眼色一冷,直接一记手刀!看来项婴还藏匿在长安,必是着人治伤,那医者起了贪念,亦或是有人无意拾得,但总是由一线线索可循。
  我几乎是奔回蓬莱殿的。不出所料,姜御丞果然在蓬莱殿中等我。方升宴似乎对我这身打扮甚是好奇,脸上端着莫名的笑。我不看他,直直地将金雀钗递给姜御丞。
  明明灭灭的眼色落在步摇上,看不出他姜御丞在想什么,等他抬头看我,我有一时的发怔。昔年莲花台上,他便是这种利落又带了略微惜时的眸光。
  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我对上他的眼眸,不可抑制地想起他曾经的允诺。可是我几乎耗尽了半生,还是动不了他分毫。
  我木然地看着姜御丞将我右臂的长袖撩起,半臂上的纱布有些许血水透出,一日奔波,又沾水做事,此刻看着纱布上的血迹,我方觉得有了疼痛,可偏偏姜御丞在身侧,不得不忍住了。
  侯爷,一年前我便是这么叫他的。
  那年,我依着他的承诺,拜在莲花台上,耳旁是他一贯平静无波的声音:“汝来了?”似乎早就料到我必会赴约,他的眼中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平静得让人一度觉得森寒。
  那时,我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阿夏,带着少女无法言喻的心思,他不曾知道,为了这个允诺,我掰手数了又数,生怕漏了日子,躺在床侧,想的都是天机阁里幼年习得的招数。命理是个难说的东西,我从不认为我幼年在天机阁里醉心武学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遇上姜御丞。十五年看似平静的生活,一夕之间,已有了波纹,如同清脆的荷叶上滚动的小水滴,微痒而又得意。
  莲花台上,他轻巧而又迅捷地化解了我笨拙的招式。我被甩出去的刹那,只觉得胸口几乎要被震出口血来。恍惚间,想起狱中,满门全族临刑前哀彻心底的疼痛,全身的气力都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抽光,有内官们将我牢牢按在地上,我的脸被按在积水中,滚烫的热泪融入冰冷的积水,我却紧紧拽着母亲的手,死也不肯放开,狱卒拿皮鞭拼命的抽打,火辣辣的鞭子抽在我胳膊上,疼得我身子一跳,依旧死也不肯放开,怎么也不肯放。只是歇斯底里的哭叫:“娘!娘!”
  “谢之妍!”一声厉喝几乎打醒了我的天灵!他在叫我?他在叫我。他知道我的身份!
  心头如同被滚水烫开一般,我止不住颤声,也顾不得礼数:“你……”

当前:第6/80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